【玄亮】同袍
*玄亮两口子退休后恩爱夫妻日常
说来也是奇怪，正值草长莺飞之际，蜀中却一连落了数日的雪。绵绵细雪洋洋洒洒落于枝头屋檐，却也只是唬人罢了，不过须臾便化作一汪清水，并不似冬日的寒意，看似轻巧实则都渗到了骨子里。内室火炉烧得正旺，孔明索性撤开了屏风，命人将桌案与公文搬至檐下批阅。他一目十行地翻着奏折，偶尔果断地写下寥寥数语。这几年陛下刻意培养嗣君，诸多朝中事务便交予太子，可这孩子着实依赖他，很多奏章经太子批阅后还是会送至丞相府邸供他复核。忙碌半生，他自是受不得清闲过度，也乐得于此。
适才烹好的茶欢脱地顶得茶壶嘶嘶作响，薄烟顺着小孔扶摇直上，融于庭前莹莹白雪。孔明效率极高，小山高的奏章一个时辰内便肉眼可及地夷为平地，他心情颇好地靠在身后的软毯上，羽扇微微摇着，另一只手轻轻锤着后腰。
刘备踏进丞相府便瞧见如此光景：当朝丞相头系皂色缁巾，青色玉佩系于腰间，他身着轻薄莲青色内衫，随意地披着一件藏蓝外袍。他俯身双手捧雪，细细摆弄。这几年年岁渐长，孔明愈发偏爱起深色布料，许久不见他如此穿着，刘备内心一动。见他前来，权相迅速起身，只见他眉目舒展开来，长身立于檐下，向自己轻轻挥动着羽扇。嘴角笑意便再也藏不住，刘备大步流星走向檐下，他脱下外氅，站在火炉旁片刻才慢慢走到孔明身侧，与他手背相触发现依旧是温的后默默松了口气，接着幽幽地开口，“丞相还是如此不体恤自己的身体啊，看来半月前那一场风寒还是没让丞相吃到苦头。”
“陛下刚刚不是已经亲自感受过了吗？”帝王略微幽怨的语气成功逗笑了孔明，他侧过身，戏谑地眯着细长的眉目轻笑着，平添了几丝平日不易见的狡黠，“那依陛下话里话外之意，亮偶感风寒倒是反倒令旁人受苦了？”
明面上不点破，内里却已是道尽其意，帝王的面皮薄得很，被他牙尖嘴利一时堵得有口也是无言辩。恶作剧得逞后疏朗的笑声再也忍不住，混入清风声声入耳，似是越想越觉得有趣，始作俑者竟笑得微微弯下腰去，这模样也惹得刘备忍俊不禁，他不禁轻点孔明鼻尖，“丞相往日引以为傲的端庄持正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这几年真是愈发不像话了。”
约莫笑了个够，孔明缓缓站起身。话虽如此，他还是唤人拿来了鹤氅，一半披在肩上，一半分予帝王，接着故意拖长声音，“陛下现下可满意了否？”
明明已年至不惑却依旧孩子气十足，刘备看着眼前正俯身烹茶之人，心中欢喜几乎满溢而出，话语不觉跳过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丞相做什么，朕都满意得不行。 ”平日二人之间甚少如此这般直抒胸臆，正在煎茶的那人闻之，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状若无事地继续摆弄着杯盏，只是飞上双颊的几丝薄红彻彻底底把他出卖了透， “方才还在说亮不像话，陛下不也是如此油嘴滑舌？”
“那也只是对丞相如此。”刘备轻咳一声，略微正色。
温热茶水缓缓注入紫砂茶杯，雪簌簌而下，些许染上衣角。刘备自然而然揽过孔明的肩，将鹤氅又向上提了几寸。一帝一相，世间至尊之人此刻亦与寻常夫妻无异，在某个无比安宁的落雪黄昏，共覆一袍，紧紧依偎。
视线落在案侧整齐垒起的竹简与奏章，刘备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太子还是会让丞相如此辛劳吗？”
“陛下放心，亮也只是稍作复核，一个时辰便看完了。”怀中的权相完全卸去了平日庙堂之上的凌厉决断，他宛如一只舒适到了极点的猫，微微阖着眼，声音也软绵绵的。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孔明蓦地抬头，定定地望向刘备，四目交接，他一字一句道，“臣以为，嗣君可辅。”
这几年来太子面对奏章时从最开始的无措到如今的熟稔他都看在眼里，前几日太子主动提出减轻地方税赋徭役一事也是令他大为宽慰，眉梢眼角尽是欣喜之色，霎时却微微红了眼眶。
纵使孔明低着头极力掩饰，细微的变化也未能逃过帝王的眼睛。他本不过一介书生，被他生生拉进这尘世。数十载征尘他几乎从未见过眼前之人情绪如此失控，让他不禁心中一惊，随即被密密麻麻的痛楚席卷。
“这些年，苦了丞相了。”他舌尖微微顶住上颚，酸涩弥漫在心头，他将孔明拥得更深了些。一时沉默无言，惟庭前飘雪簌簌。月上梢头，为其镀上一层清辉。
“陛下妄言，亮追随陛下，无尽欢喜从一而终。”火炉噼里啪啦作响，孔明抬手唤人拿来几样糕点，饱食餍足后浓浓倦意上涌，两人又小酌几盏，孔明双颊红彤彤的，他声音极轻，阖着眼，手臂轻轻挂在刘备肩头，后者顺势揽住，将他横抱起来，走入内室。
“幸往昔与卿同袍，庆今朝与卿共枕。”
他温柔地将孔明放在塌上，轻手轻脚地熄了几盏浮灯，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言道，“朕愿这余生，岁岁年年皆陪在丞相身边。”
“这也是亮毕生所愿，愿同陛下，白首不分。”
窗外风骤，又黄昏，雪深深。
